“凝视”海子,去理解那难以理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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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云雀》 凡?高/绘 1887年 布面油画

编者按:

诗人海子的诗歌被许多教师所喜爱,并推荐给学生作为阅读素材。而3月本就是个与诗歌相关的季节:既有世界诗歌日,同时又有海子的纪念日。中学教师边建松的《海子传:幻象与真理》从研究者的视角“凝视”海子短暂的一生,正如他所说:“我们需要一只远渡之船,甄别生命中的光辉和黑暗,然后抵达不可能的远方。”本文系他为本刊撰写的纪念文章。

若从古代传记的角度来说,海子的“行状”(或曰“事略”)是很简单的。1964年3月24日出生,5岁时在乡亲面前背诵语录引发大家对海子“记忆力强”的感叹,15岁高中毕业以安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大法律系,19岁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校刊编辑部,21岁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1989年3月26日于山海关卧轨辞世。这样的履历,对当下很多人来说确实有种“天才”的感觉,但若海子只是如此简单的“行状”,恐怕很难引起大家的关注。

海子原名查海生,写诗后改名为海子。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原本是大学教师的查海生成为诗人海子的?平日里和友人在一起时,海子都是快乐开心的;如果海子不写诗,他就不会让自己的生命走得如此决绝。但是海子写诗了!四川诗人宋炜对海子说过,诗歌是个黑洞,海子会奋不顾身往里面去的。我们看到海子生命后期,是属于倾身而出的状态,于是行动变为信仰,这也是海子难以为人所理解的地方。所以,我们之所以关注海子,谈论海子,首先肯定是因为海子是一位诗人,是诗人海子容许我们去涉及生命和哲学的话题。而也许正是这一点,海子才给我们以新的启示。

海子辞世后的1991年,我读大学二年级,开始发疯地去学校图书馆抄录海子发表在杂志上的诗歌。我被海子诗句的直接、诗境的奇诡、心境的孤独而震撼。有一次我还在黑板上默写了海子的《秋》:“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有一位同学问我:“这首诗歌好在哪里?”我按照所学的《文学概论》里的术语答复他,比如想象力丰富啦,感情丰富啦,等等。其实我隐隐感觉这些术语不能说服我自己,我多么需要对这首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啊。一直到20年后,我对海子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和理解,才可以比较清晰地解释此诗。其实这首诗是和那个时代的文学氛围分不开的。那个时代,对底层文化、原始文化、神秘文化的关注是空前的,所以海子的这首诗里,才出现了“神”“鹰”“王”这些词语,而由这些词语构成的语境则显得幽深奇特,增强了抒情效果,时值深秋,万物原始苍凉,无需多少欲望,一切如此简单,让人一读难忘。理解海子,无法避开那个时代。

理解海子,必须正确认识海子。第一步就是还原海子,去梳理海子的人生脉络,去发掘海子的生活细节、写作习惯、思维方式,那就必须从生平资料方面做一些基本的考据,必须采取粗笨的田野作业式的工作方式,采访海子生前的那些同事、同学、朋友、老师、爱人,我有幸找到了昌平时期了解海子的很多人,比如孙理波、唐师曾、常远、马深等,直接获知第一手资料。其次,还必须动用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对海子进行“凝视”(曹文轩语),对海子的言行情思进行身临其境的揣摩,内心里和海子对话交流,让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易身为海子,想海子所想,为海子所为。比如海子为什么多次去西藏?我根据自己对海子的了解,认为他是去追寻“文化之根”,想了解西藏的玄秘文化,所以海子两次去,走的都是“文旅之路”。

有人说海子那么年轻就辞世,所以他属于“青春诗人”。但我认为,一个诗人是否属于“青春诗人”,要看他作品的质地和通过作品投射出来的心态。海子虽然也拥有“青春诗人”所具备的热情洋溢、阳光灿烂,但思考空间更加阔大,尤其在海子后期,这位从元素写作突围出来、奔向幻象写作的诗人,以一己之悲伤刻画出人类绝境的视阈,这是断不能以“青春诗人”来涵盖的。我根据海子作品,梳理出海子写作可以分为体验写作期、实验写作期、元素写作期、幻象写作期四个时期。这样的分期,可以更清晰地看出诗人海子的成长,可以看出海子在成长过程中的艰辛、纠缠、挣扎、突围。

海子的生命过程过于特异,过于蒙昧,无法被我们看清;海子的生命体过于庞杂,鲜花与荆棘同在,我们难以分辨出真相。所以,在多年不断的研究中我意识到,如果我们仅仅去读海子的诗歌、诗学论文、诗化小说,而不了解海子的生活、思想、情感,我们的阅读无疑是失败的,就是买椟还珠。但是,一个人的生命蜕变,是有一个转变的关节点的。诗人海子蜕变的关节点在哪里呢?借用海子自己的诗句,我较为明晰地归纳出海子从工作到辞世最后七年的生活状态:1983年的“选择之年”、1984年的“幸运之年”、1985年的“寻找之年”、1986年的“凶狠之年”、1987年的“逃避之年”、1988年的“燃烧之年”到1989年的“曙光元年”。这是一个人在生长、在发展。同时我们看到这个过程里,生活和写作胶着难分,但是海子生命越到后期越疏离生活而向写作靠近。海子的写作之路,也是生命之路。

海子是诗人,但是现在我们谈论海子,往往跳出了诗歌领域,而进入生命范畴。我认为,这是最贴近海子的研究角度。海子的生命现象和生命轨迹,都显得特异、蒙昧、庞杂,需要有人来昭示、梳理、分辨。所以,当今研究者心里的海子,已经不再是诗人海子,更多的是把海子当作人类命运的一分子。一个个的生命个体,尽管路途不一,但是那些人生历程中,无不印证海子在长诗《弥赛亚》里的那句诗:“先是幻象万千/后是真理唯一。”在我看来,所有的海子传都应该是生者对逝者的回音,是逝者通过文字这种方式对生者进行自身生命历程的解说,促使生者进行人类生命的哲学思考。正因为如此,海子才值得研究。

原来一个人的开花,可以芳香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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