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昭明文选?东汉?五言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作品介绍]
《行行重行行》是产生于汉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是汉末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此诗抒写了一个女子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内容可分为两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追叙初别,着重描写路远相见之难;后十句为第二部分,着重刻画思妇相思之苦。全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运用比兴,形象生动;语言朴素自然,通俗易懂,自然地表现出思妇相思的心理特点,具有淳朴清新的民歌风格。
[注释]
1.
⑴重:又。这句是说行而不止。
⑵生别离:古代流行的成语,犹言“永别离”。生,硬的意思。
⑶相去:相距,相离。
⑷涯:边际。
⑸阻:指道路上的障碍。长:指道路间的距离很远。
⑹安:怎么,哪里。知:一作“期”。
⑺胡马:北方所产的马。依:依恋的意思。一作“嘶”。
⑻越鸟:南方所产的鸟。
⑼日:一天又一天,渐渐的意思。已:同“以”。远:久。
⑽缓:宽松。这句意思是说,人因相思而躯体一天天消瘦。
⑾白日:原是隐喻君王的,这里喻指未归的丈夫。
⑿顾:顾恋、思念。反:同“返”,返回,回家。
⒀老:这里指形体的消瘦,仪容的憔悴。
⒁岁月:指眼前的时间。忽已晚:流转迅速,指年关将近。
⒂弃捐:抛弃,丢开。复:再。道:谈说。
⒃加餐饭:当时习用的一种亲切的安慰别人的成语。
[译文]
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地走,就这样活生生分开了你我。
从此你我之间相距千万里,我在天这头你就在天那头。
路途那样艰险又那样遥远,要见面可知道是什么时候?
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
彼此分离的时间越长越久,衣服越发宽大人越发消瘦。
飘荡的游云遮住了那太阳,他乡的游子却并不想回还。
因想你使我变的忧伤消瘦,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关。
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饥寒。
赏析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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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个妇女怀念离家远行的丈夫。她咏叹别离的痛苦、相隔的遥远和见面的艰难,把自己的刻骨的相思和丈夫的一去不复返相对照,但还是自我宽解,只希望远行的人自己保重。全诗长于抒情,韵味深长,语言朴素自然又精炼生动,风格接近民歌。
本篇可分作两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后十句为第二部分。
第一部分,追叙初别,着重描写路远相见之难。开头两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是全诗的纲,总领下文。
第二部分,着重刻画思妇相思之苦。胡马、越鸟二句是说鸟兽还懂得依恋故乡,何况人呢?以鸟兽和人作比,是从好的方面揣度游子的心理。随着时间的飞驰,游子越走越远,思妇的相思之情也愈来愈深切。“衣带日已缓”形象地揭示了思妇的这种心情。她日益消瘦、衰老和“游子不顾反”形成对比。“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是从坏的方面怀疑游子薄幸,不过不愿直说,而是委婉地通过比喻表达心里的想法。最后两句是强作宽慰,实际上这种心情是很难“弃捐”勿“道”的,心绪不佳,“餐饭”也是很难“加”的。相思之苦本来是一种抽象的心理状态,可是作者通过胡马、越鸟、浮云、白日等恰切的比喻,带缓、人老等细致的描写,把悲苦的心情刻画得生动具体,淋漓尽致。
佚名
赏析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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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古诗是与今体诗相对而言的诗体。一般唐代以后的律诗称今体诗或近体诗,非律诗则称古诗或古体诗。《古诗十九首》大约是东汉后期作品,大多是文人模仿乐府之作。这里收集的古诗作者已佚。但它的艺术成就是非常突出的,它长于抒情,善于运用比兴手法,使诗意含蓄蕴藉。它大体代表了当时古诗的艺术成就。《行行重行行》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这首诗是一首思夫诗。抒发了一个女子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尽管在流传过程中失去了作者的名字,但“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陈绎《诗谱》),读之使人悲感无端,反复低徊,为女主人公真挚痛苦的爱情呼唤所感动。
此诗首句五字,连叠四个“行”字,仅以一“重”字绾结。“行行”言其远,“重行行”言其极远,兼有久远之意,翻进一层,不仅指空间,也指时间。于是,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疲惫的步伐,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痛苦伤感的氛围,立即笼罩全诗。“与君生别离”,这是思妇“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回忆,更是相思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发出的直白的呼喊。诗中的“君”,当指女主人公的丈夫,即远行未归的游子。
与君一别,音讯茫然:“相去万余里”。相隔万里,思妇以君行处为天涯;游子离家万里,以故乡与思妇为天涯,所谓“各在天一涯”也。“道路阻且长”承上句而来,“阻”承“天一涯”,指路途坎坷曲折;“长”承“万余里”,指路途遥远,关山迢递。因此,“会面安可知”!当时战争频仍,社会动乱,加上交通不便,生离犹如死别,当然也就相见无期。
然而,别离愈久,会面愈难,相思愈烈。诗人在极度思念中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凡物都有眷恋乡土的本性:“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是当时习用的比喻,借喻眷恋故乡的意思。飞禽走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人了。这两句用比兴手法,突如其来,效果远比直说更强烈感人。表面上喻远行君子,说明物尚有情,人岂无思的道理,同时兼暗喻思妇对远行君子深婉的恋情和热烈的相思??胡马在北风中嘶鸣了,越鸟在朝南的枝头上筑巢了,游子啊,你还不归来啊!“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自别后,我容颜憔悴,首如飞蓬,自别后,我日渐消瘦,衣带宽松,游子啊,你还不归来啊!正是这种心灵上无声的呼唤,才越过千百年,赢得了后人的旷世同情和深深的惋叹。
至此,诗中已出现了两次“相去”。第一次与“万余里”组合,指两地相距之远;第二次与“日已远”组合,指夫妻别离时间之长。相隔万里,日复一日,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还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使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这使女主人公忽然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诗人通过由思念引起的猜测疑虑心理“反言之”,思妇的相思之情才愈显刻骨,愈显深婉含蓄,意味不尽。
猜测、怀疑,当然毫无结果;极度相思,只能使形容枯槁。这就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老”,并非实指年龄,而指消瘦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是说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晚”,指行人未归,岁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坐愁红颜老的迟暮之感。
坐愁相思了无益。与其憔悴自弃,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身体,留得青春容光,以待来日相会。故诗最后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至此,诗人以期待和聊以自慰的口吻,结束了她相思离乱的歌唱。
诗中淳朴清新的民歌风格,内在节奏上重叠反复的形式,同一相思别离用或显、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兴的方法层层深入,“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式单纯优美的语言,正是这首诗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所在。而首叙初别之情??次叙路远会难??再叙相思之苦??末以宽慰期待作结。离合奇正,现转换变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远的艺术风格,表现出东方女性热恋相思的心理特点。
佚名
赏析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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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这首诗从开头到“越鸟巢南枝”的“枝”,押的是平声支韵,接下来从“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到结尾就换了仄声韵。其中“远、缓、反、晚”四个韵脚都是上声,而“饭”是去声。这是因为,古代没有上声和去声的区别,“饭”也可以读成fan。我曾说,《古诗十九首》所写的都是人类感情的“基型”和“共相”。所以你们看这里很妙:“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是一个男子的口吻还是一个女子的口吻?是一个行者的口吻还是一个留者的口吻?中国古代传统的习惯总是喜欢先把它确定下来,所以才有很多人总是想方设法给这十九首诗确定作者。上次我说过,有人认为其中的好几首都是枚乘写的。那么枚乘既然是个男子,就可以确定这几首诗都是有寓托的,都是表示某种国家、忠爱之类的意思。可是现在我们最好先把这些都放下,只看诗的本身,我们就会发现:正是由于我们不知道这首诗所写的是男子说的话还是女子说的话,是行者说的话还是留者说的话,结果反而给这首诗增加了许多的“潜能”。“潜能”是西方接受美学中的一个词语,意思是作品中有一种潜存的能力,或者说,它潜藏有很多使读者产生联想的可能性。
另外,从《行行重行行》我们还可以看到《古诗十九首》那种质朴的特色。它没有很多花样,走了就是走了,不管是送行者说的也好,还是远行者说的也好,总而言之是两个人分离了。“行行重行行”,行人走啊走啊,越走越远。我以前讲过,中国的旧诗有古体和近体之分。近体是从南北朝以后才逐渐形成的,规定有比较严格的格律,如“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等。因为中国文字是独体单音,读起来缺乏韵律,所以必须写成平仄间隔的形式,读起来才好听。不过,在古诗里没有这种法则。而且,如果你的内容果然很好,你的声音果然能配合你的感情,那么即使没有这些法则也一样能写出好诗。“行行重行行”,就完全不符合格律诗的法则。首先,这五个字里有四个字是重复的;其次,这五个字全是阳平声,一点儿也没有声音的起伏和间隔。然而我说,正是如此,这五个字读起来才形成一种往而不返的声音。??这话真是很难讲清楚。那远行的人往前走再往前走,前边的道路是无穷无尽的,而后边留下的那个人和他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这就是往而不返,从这里边就使你感受到一种把两个人越拉越远的力量。
如果说,“行行重行行”写出了两个人分离的一个基本的现象,那么“与君生别离”就是写由这种现象所产生的痛苦了。所谓“生别离”,可以有两种讲法,现在我们先说第一种。人世间的别离有生离也有死别,二者哪一个更令人悲哀呢?大家一定会说:当然是死别,因为生别还有希望再见,而死者是再也不能够复返了。但现在我要举《红楼梦》中的一个例子来做相反的证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死了,贾宝玉糊里糊涂地和薛宝钗结婚了,但他心里老想着黛玉,所以他的病总是不好,神智总是不清楚。于是有一天薛宝钗就痛痛快快地告诉宝玉说:“你不要再想你的林妹妹了,你的林妹妹早就死了!”宝玉当时就昏过去了。大家都责备宝钗不应该故意给宝玉这样大的打击,宝钗却说:“倘若总是不敢对他说明真相,那么他心里就永远不能安定,病也就永远不能好。今天我告诉了他,他虽然如此痛苦,可是从此以后他这种思念就断了,他的心也就安定下来了。”你看,宝钗这个人是很有办法也很有道理的。后来,宝玉的病果然就好了。所以,死别往往是一恸而绝,而生离则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永远要悬念,要悲哀。哪一个更痛苦呢?
“生别离”的“生”还有另外的一种讲法,就是“硬生生”??硬生生地被分开了。现在我打开我手中的这本书,这不叫“硬生生”地分开,因为这两页本来就不是黏结在一起的,不用费力就把它们分开了。但我把这根粉笔掰开,这就叫“硬生生”地分开,因为它本来紧密地连接为一体,我是用力量硬把它分开的。这对于物体来说当然无所谓,但对于两个亲密无间的人来说,就是很大的痛苦了。那么“与君生别离”的这个“生别离”到底用哪一种讲法更好呢?我以为两种都可以。因为这首诗的特点就是在语言上给读者提供了多方面理解的可能性,你只须用你的直觉读下去就行了,也许这两种感受同时都存在。
接下来“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说的是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你看,这就是十九首之往复缠绵了,他在叙述了离别和离别的痛苦之后,又停下来进行一个反思。这个“涯”字读yí在这里是押的“支”韵。他说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有万里之遥,我在天的这一头,而你在天的那一头,那么今后还有再见面的可能性吗?他经过反思所得出的判断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道路如此艰险而且遥远,要想再见面是很难的了。要知道:假如仅仅是道路遥远,那么只要你有决心走下去,也许还能有一半的希望,然而现在存在了双重的困难,不但道路如此遥远,而且充满了艰难险阻??所谓“阻”,既可能是高山大河的自然界的险阻,也可能是战乱流离的人世间的险阻。人的能力是多么有限,怎能敌得过这些无穷无尽的险阻呢!说到这里,可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见面的希望了,就如陈祚明所说的“今若决绝,一言则已矣,不必再思矣”。然而诗人却不肯放下,他忽然从直接叙事之中跳了出来,用两个形象的比喻来表现他的无法决绝??“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是“比兴”的方法,“胡马”和“越鸟”两个形象用得真是很有姿态。在古诗和汉魏乐府中,经常运用这样的方法:在绝望的悲哀之中突然宕开笔墨,插入两句从表现上看上文与下文都不甚连贯的比喻。例如《饮马长城窟行》,在一路叙写离别相思之苦以后,突然接上去“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似乎与上下文全不衔接,也未作任何指实的说明。可是,这两句能够使读者产生多方面的联想,作多方面的解释,因此,就使前边所写的现实的情事蓦然之间都有了一种回旋起舞的空灵之态。这其实是一种很高明的艺术手法,也是古诗和汉魏乐府的一个特色。而且,在古诗和乐府中,这类比喻多半取材于自然现象。例如,“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都是自然界中司空见惯的现象,是向来如此、难以改变的事情,用这些形象来做比喻,且不论其喻意何在,只是在直觉上就已经给读者一种仿佛是命里注定一样的无可奈何之感了。所以,古诗和汉乐府中的这一类比喻,往往既自然质朴,又深刻丰美。
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古人有不同的讲法。李善的《文选注》引《韩诗外传》说:“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但这“不忘本”又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从远行者的角度来看,当然是从正面写他的思乡念旧之情;从留居者的角度来看,则是说胡马尚且依恋故乡的北风,越鸟尚且选择遥望故乡的南枝,你作为一个游子,怎么能忘记了故乡和故乡的亲人呢?这是从反面来作比喻的。第二种说法认为,它来源于《吴越春秋》的“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这是取同类相求的意思。就是说,“云从龙,风从虎”,所有的东西都有它相依相恋不忍离去之处;而我和你本来也是相亲相爱的一对,怎么竟然会分离这么久而不能再结合到一起呢?还有一种说法,是隋树森引纪昀所说的“此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远”。这种说法是把出处和取意都抛开不论,只从字面上看,胡马和越鸟一南一北,在直觉上就使读者产生一种南北睽违的隔绝之感。
有这么多不同意见并不是坏的,它说明,正是由于这两句的比喻给予读者十分简明真切的意象,所以才会产生这么多的联想。在这些联想中,既有行者对居者的怀念,也有居者对行者的埋怨;既有相爱之人不能相依的哀愁,也有南北睽违永难见面的悲慨。此外,由于前面说到“会面安可知”,似乎已经绝望,所以这两句放在这里还给人一种重新点燃希望的感觉,鸟兽尚且如此,我们有情的人难道还不如鸟兽吗?而且你们还要注意,这两句虽然用了《韩诗外传》和《吴越春秋》的古典,但它同时也是民间流传的比喻,你不用考证古典也一样可以明白。对这两句,如果你想向深处追求,它可以有深的东西供给你,如果你不想向深处追求,也一样可以得到一种直接的感动。它把古、今、雅、俗这么多联想的可能性都混合在一起了,这是它的微妙之处。我以为,《古诗十九首》本来是民间流传的诗歌,但后来经过了文士的改写和润色。就像屈原改写九歌一样,那并不是有意的造作,而是这些诗的感情很能感动人,当文士吟诵这些民间诗歌时,内心中也油然兴感??即所谓“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因此产生了共鸣,从而才亲自动手来加以修改和润色。我想,这也正是《古诗十九首》既可以深求也可以浅解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从“行行重行行”到“越鸟巢南枝”是一个段落,前边都是平声韵,接下来从“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就换了仄声韵。从内容上来说,经过“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么一个想像的飞扬回荡之后,现在他又回到了无法改变的现实之中,因此就产生了更深的悲慨。词人冯正中有一句词说“天教心愿与身违”,事实与你的盼望往往是不相符合的。日子正在一天一天地过去,尽管你不放弃希望,尽管你打算等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可是人生有限,你能够等得到那一天吗?在这里,“相去日已远”和前边的“相去万余里”似乎是一个重复,但实际上并不是简单重复。因为“万余里”虽然很远,但毕竟还是一个有限的数字,而且它所代表的只是空间,并没有时间的含义,而“日已远”三个字则进一步用时间去乘空间,所得数字就更是
无穷无尽了。而且更妙的是,这“日已远”三个字又带出了下一句的“日已缓”,从而使人感到:离人的相思与憔悴也是一样无穷无尽的。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许就是从此句变化出来的。但柳永的那两句却未免带有一些着力刻画的痕迹。而且那个“悔”字还隐隐含有一些计较之念,不像“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在外表上所写的只是衣带日缓的一件事实,内中却含有一种尽管消瘦也毫无反省、毫无回顾的意念。倾吐如此深刻坚毅的感情,却出以如此温柔平易的表现,这就更加令人感动。
如果说前边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之中含有一种希望的想像,是向上飞的;那么接下来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两句之中就含有一种失望的想像,是向下沉的了。我以为,这两句是这首诗中最令人伤心的地方。因为,前边所写的离别只是时间与空间的隔绝,两个相爱的人在情意上并没有阻隔,所以虽然离别,却也还有着一份聊以自慰的力量,而现在连这种自慰的力量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说,天上太阳的光芒那么强烈,但也有被浮云遮住的时候;那么,美好亲密的感情就没有被蒙蔽的时候吗?而且那远行的游子不是果然就不回来了吗?这个“游子不顾反”的“顾”字,有的版本作“愿”,但我以为应该是“顾”。因为,“不顾反”和“不愿反”的意思是不同的。例如汉乐府《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说的是一个贫苦人家,丈夫不得已而出外谋生,但他惦记着家中的妻子儿女,刚出东门又走了回来,可是回来看一看,家中实在无法生活,最后还是得走。所以这是“不顾”??不是不愿回来,而是不能回来,暂时顾不上回来。当然,这里的“游子不顾反”其实很可能就是因不愿反所以才不回来。但思念的这一方不埋怨他“不愿反”,却替他着想,说他是“不顾反”,这就是《古诗十九首》在感情上的温柔敦厚之处了。
那么“浮云蔽白日”所比喻的是什么呢?有的人把这首诗看作思妇之辞,比如张玉谷《古诗十九首赏析》就说,“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顾反,点出负心”。那么,“白日”就指的是游子;“浮云”则指的是游子在外边所遇到的诱惑。《西厢记》里的崔莺莺送张生时说,“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像此处栖迟”,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在讲词选的时候曾提到过西方的符号学,符号学理论认为,当一个符号在它的传统文化中使用了很久的时候,它就形成了一个code??语码,使你一看到它就会产生某些固定的联想。“浮云蔽白日”就是这样一个语码。从《易经》开始,“日”这个符号就是国君的象征。所以饶学斌的《月午楼古诗十九首详解》说:“夫日者,君象也,浮云蔽日所谓公正之不容也,邪曲之害正也,谗毁之蔽明也。”这是以“白日”比喻国君;以“浮云”比喻谗间的小人。可是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白日”是比喻被放逐的贤臣,如李善《文选注》引陆贾《新语》说:“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彰日月。”然而实际上,游子、国君、逐臣三者本来是可以相通的。因为在中国的伦理关系中,君臣关系与夫妻关系很为相似。如果那个行者是游子,则可能是说他在外另有遇合,不再想念家中的思妇了;如果那个行者是逐臣,则可能是说国君听信谗言放逐了他,使得他再也不能回到朝廷中了。杜甫的诗说:“每依北斗望京华”,又说“此生哪老蜀,不死会归秦”,那种对朝廷和君主的思念,实在并不亚于思妇对远行游子的思念。
上次我引过钟嵘《诗品》的话,说十九首是“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所谓“惊心动魄”,不一定非得是豪言壮语或者光怪陆离。这首诗中接下来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两句,就真正是惊心动魄的??纵使你不甘心放弃,纵使你决心等到底,可是你有多少时间用来等待呢?时间在不停地消失,一年很快就到了岁暮,而人生很快也就到了迟暮。一旦无常到来,一切都归于寂灭,所有相思期待的苦心都将落空,这是多么令人恐惧而又不甘心的一件事!事实上,这又是人世间绝对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是多么平常而且朴实的语言,然而却带有如此强烈的震动人心的力量!但这首诗还没有就此打住,接下来的结尾两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令人看了更是伤心。这两句也有多种可能的解释,我们先看“弃捐”这个词。汉乐府有一首《怨歌行》说:“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首诗相传是班婕妤所作。汉成帝宠爱赵飞燕,不再喜欢班婕妤,于是班婕妤主动要求到长信宫去侍奉太后,并写了这首诗。诗中说,当初我们俩的情意像白团扇这么圆满,这么纯洁,然而我经常恐惧的是:到了秋天,天气凉了,你就把扇子扔到盒子里不再使用了。“弃捐”,就是被抛弃的意思。显然,这是弃妇之辞。所以“弃捐勿复道”的意思是说:你抛弃了我,使我如此伤心,从此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可是,如果我们不从弃妇的角度来看,则还有另外一个可能的解释,即“弃捐”的本身就是“勿复道”。意思是:我们把这种不愉快的话题扔到一边,再也不要提它了。这样解释也是可以的。但为什么要“弃捐勿复道”呢?因为,说了不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增加自己的悲伤,而且,对于那种无可挽回的事,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一切唠叨和埋怨都是多余的。这里,也是表现了古诗感情之温柔敦厚的地方。
“努力加餐饭”也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种是自劝,一种是劝人。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结尾的几句是“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因此张玉谷《古诗十九首赏析》就说:“以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收住,何等忠厚。”这显然是解释为劝对方加餐的意思,这样解释也未始不可。而姜任惰《古诗十九首释》则说:“惟努力加餐保此身以待君子”,又引谭友夏的话说:“人知以此劝人此并以之自劝。”另外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也说:“且努力加餐,庶几留得颜色以冀他日会面也,其孤忠拳拳如此。”我比较同意自劝的说法,因为这样可以较自然地承接上面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两句??如果你在人之老和岁月之晚的双重恐惧之下还不肯放弃重逢的希望,那么惟一的一线指望就是努力保重自己的身体,尽量使自己多活一些岁月以延长等待的时间了。然而对于一个相思憔悴的人来说,要想加餐何尝容易!因此,就需要“努力”。所以这平平常常的“努力”两个字之中,充满了对绝望的不甘心和在绝望中强自挣扎支撑的苦心。如果把这一句解释为劝人,只是表现了一种忠厚之心;而把这一句解释为自劝,则用情更苦,立志更坚。要知道,一个人为了坚持某种希望而在无限的苦难之中强自支持,甚至想要用人力的加餐去战胜天命的无常,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男女之间的相思之情,而是一种极高贵极坚贞的德操了。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可能遇到悲哀和挫伤,如果你丝毫不作挣扎努力便自己倒下去,虽然你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你的态度并不引起人们尊敬;但如果你在最大限度地尽了人力与命运争斗之后,即使你倒下去,也给人类做出了一个榜样。何况,万一真的由于你的努力而实现了那个本来好像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岂不更是一件意外的喜事!“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就隐然流露出这么一种可贵的德操。我以为,对于具有这种德操的人,无论是逐臣还是弃妇,是居者还是行者,抑或是任何一个经历过这样的离别却仍然一心抱着重逢的希望不肯放弃的人,这首诗所写的情意都有它永恒的真实性。上一次我讲过,《古诗十九首》写出了人类感情的“基型”与“共相”,《行行重行行》这首诗就可以作为第一个典型的例子。
另外,在赏析这首诗的过程中,大家一定已经体会到,这首诗在语意和语法上具有含混模棱的特点。比如“胡马”两句、“浮云”两句、“弃捐”两句等,都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但这并不是这首诗的坏处,反而正是它的好处。因为这种含混模棱的现象,造成了这首诗对读者多种感受与解说的高度适应性,因此具有更多的西方理论所说的那种“潜能”,从而能引起更多的丰富联想。对这样的诗,我们一方面要掌握它情感的基型,另一方面则要从多种不同的看法与感受来加以探讨和解说。
佚名
赏析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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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古诗十九首》,汉代无名氏作,非一时一人所为,多出于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之称最早见于梁?萧统《文选》。所谓“古诗”,是晋南北朝时对古代诗歌的统称。萧统编《文选》,把已失去主名的十九首五言诗编在一起,题标作“古诗十九首”,从此,《古诗十九首》成了专门名词。
《古诗十九首》的内容主要是反映当时下层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概括说大致可分为两类:
1、写游子思妇的离别相思之苦,充满了对故乡的眷恋和男女相爱之情,感情是健康的;
2、写求官不遂,仕途失意的苦闷和悲哀,此为伤时失意之作。虽曲折地反映出东汉末年的黑暗现实,有一定的认识意义和社会现实性,但也表现出消极、颓废的情绪,这是须加批判的。
《古诗十九首》的主要艺术特色是长于抒情。它风格清新淡远,语言浅近自然,没有刻意雕饰的痕迹,能表达出十分曲折复杂的思想感情,保持了汉乐府民歌的朴素自然、平易流畅的特点。
《古诗十九首》是我国文学史上早期文人五言诗的典范,为五言新诗体的发展起了奠基作用。
《行行重行行》是《十九首》中的一篇,这里是用诗的开首句作的标题。该诗是带有浓厚的情歌意味的思妇之词。她思念离家远行、阻隔异乡的“游子”,那相思相恋之情,是极为热烈深沉的,当是汉代流传的民间歌谣。诗中的“游子”,可能是受到军役或徭役的催迫的役夫。所以这首思妇的歌咏,反映的是汉代的苦役造成的,普通民家夫妻之间的生离死别的哀痛,流露出对苦役的怨恨和愤慨。
诗的前六句是写离别之痛。“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这四句写思妇倾诉苦役造成的亲人间生离死别之痛。“行行”当中加了一个“重”字,是说行之不止,一直不停地走动。这句话很平常,(走啊,走啊,还是走啊,走啊)这句是思妇悬想服役的亲人,被迫远去,在遥远漫长的路上,日复一日,走了又走,无休无止,不由自主。“行行重行行”这五个字都是平声,读来没一点起伏变化,这种声音本身就表现着一去不复返的内涵。开头这一句是用平缓的、悲哀的、没有休止行走的声音,表述了亲人离别的痛怵的感情,而这种离别,又是“生离别”。是“活生生的别离”,是“无可奈何的别离”,这显示了离别是被迫的,是活生生的一家人,不得不忍痛诀别的。这两句是写思妇对他们别离的一种感受。后两句“相去万里远,各在天一涯”,(两人之间相隔有万里之远,两人各在天之一方)是对生别离这种感情的延伸。“去”,指他们中间的距离,指他们中间相隔有万里之余,如同你在天的这一方,我在天的那一方,相隔遥远,不得相见。苦役是无情的冷酷的,但亲人之间的情意却是热情的、赤诚的。接着写离别造成的亲人之间相去万里,天各一方的遥远的分离,这更增加了思念的殷切。“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路途艰险而且遥远,夫妻会面、团聚的日子怎么能预料得到呢?)“阻”,阻隔。这种阻隔既有自然界的高山大河,又有社会间的人世的各种因素。连接前句可知,相距遥远,道路阻隔,行役无期,这都给亲人的相会设置了障碍,添加了不可克服的困难。“会面安可知”,很悲哀,无可奈何的表现。很明显,这说明诗中离人生活不得自由,命运不能自主。这深深的忧思正是对强加于人的胁迫势力的怨恨的表现。以上是写离别之痛。
下面六句是写相思之情。“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胡马南来后仍依恋于北风,越鸟北飞后仍筑巢于南向的树枝。)这是并排的、对偶的比喻句。写思妇设想“游子(丈夫)”恋乡、望乡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的抒发不是直接说出来的,而是化用古代的歌谣。这是托物寓意,把动物恋土的本能运用到人的恋乡的情感中来。这两句是写鸟兽的恋土、恋乡,用它来比喻游子的恋土、恋乡。意思是说,鸟兽都如此,何况是游子呢?那游子会更留恋、更怀念故乡,更怀念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妻子。这两句是设想游子的望乡情切,而这一强烈的希望,恰恰更深一层地倾诉思妇的相思之情。这里有思妇对游子无限体贴无限宽慰的深情。这两句成了抒发感情的纽带,它把前六句感情积蓄的抒发和下面思妇的相思之情衔接了起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这是写思妇相思之苦。前面写夫妻阻隔的距离,已用了“相去万里远”,这里又用“相去日已远”,表面看似有重复意,实际这重复字面的背后隐藏着抒情主人公情感递进的内在联系。前面说的“相去万里远”确实很遥远,但无论如何它还是一个有限的空间距离,而且是凝固的距离。这里写的“相去日已远”也是写遥远,但这路途遥远是不固定的、流动的,是一天比一天更远了,实际相思感情的抒发又深进了一层。写她思念亲人那种相思之情更加深沉、更加悲伤。而这“深沉”“悲伤”仅仅用了生活中最平常的一件事写了出来,“衣带日已缓”,形容由于思念亲人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所以衣带一天天觉得更加松宽了。这生活中出现的“非常”、“变异”的细节,恰恰收到了深刻的蓄情含义的效果,增加了诗的生活气息和诗的感染力。接下来还是用隐喻的诗句“浮云蔽白日”,说明“游子不顾反”的原因。字面意讲,天空中游动的浮云遮蔽了明亮的太阳,它虽比况用的是实物,但我们不能拘泥地理解它的含义。“浮云”比况的是促人离家、迫人远行的苦役,它造成了亲人的离散,构成离人的阻遮;它使离散的人不能相见,使相思的人不得团圆。显然,“浮云”是邪恶、强暴势力的隐喻。“白日”当是对“游子”的比况。总之,这句所揭示的“游子”远役的原因,不是由真切的语言做出的直接的表述。它是借助比喻所作的间接的表现。
最后四句写刻苦相思所引起的人生悲叹。“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只为想念你,使我变得老多了。一年倏忽又已将尽,自己年华已大,究竟等到几时呢!)这是忧伤的慨叹。在悲哀、忧伤的思念中更容易显得衰老。“老”,不指年龄老大,而是由于忧伤憔悴,在心头罩上的老暮凄怨的思绪。未老先衰。时光匆匆而过,在这无情的时光流逝里面,思妇更加思念亲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弃捐”同意,都是“丢下”的意思。(丢下这些情思不要再说了吧)“努力加餐饭”有两种解释:一指思妇自己要保重身体,希望之中总有一天能和亲人团聚;另一说祝愿游子自家保重。这比较恰当。这是思妇在痛不可忍又无可奈何的境遇里,在两地悬思中,对远役不归的亲人的嘱念和慰勉。其中流露出但愿人健在,地久天长,预期在遥远的将来,终有相见的希望。诗之结尾,留下了绵绵不尽的情意。
本诗熔叙事、抒情于一体。如开头一句“行行重行行”既叙述了游子不停地走,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知要飘泊到哪里去的情况,又表述了亲人离别的痛怵之情,叙事与抒情完美结合,天衣无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前句写相思感情的抒发更加深沉、更加悲伤,却用后一句“衣带日已缓”的平常生活事实,倒出了她内心的苦痛。叙事中有抒情,抒情中又夹叙事实,结合的十分巧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更是将天北地南,互不相干的胡马与越鸟连在一起,并与诗人的心意契合,成为肝胆相照的意象,从而带上了只有人类才具备的无限乡思和怀旧之情。由于诗人带上了特定的感情,把这两个镜头一组接,便产生了新的意义,使人能想象出远游之人对故土之亲的相思。
在修辞技巧方面有明显的民歌特点。它善于从前代歌谣中选择精当的诗句,从习惯的比喻中选择成功的喻例,并采用巧妙的新的语言形式,使它们成为新的诗篇中表意抒情的艺术手段。如“与君生别离”,表示生离死别的哀痛,前人认为是《楚辞.九歌.少司命》中的“悲莫悲兮生别离”诗意的剪裁和凝缩,只取“生别离”一语,就隐括了原句中极端悲伤的寓意。再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旧注认为这是古诗句“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的变换使用,用来表现对故乡故土的依恋之情。这样的比喻,在汉代巳经是习用的修辞方式,如《吴越春秋》中的“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都是用以表示深切的乡思之情。还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旧注认为是古诗句“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脱化而出的。这些都说明,诗歌的创作,除了从现实生活中提炼素材,取得认识和感受,组织相应的语言形式作艺术的表现之外,同时也允许从传统的既成的诗作里,汲取抒情表意的语文资料,加以修饰和改易,作创新使用。这样的修辞和艺术表现的技巧,对于诗歌创作,诗歌欣赏,都有启发意义和借鉴意义。另外“浮云蔽白日”,旧注多拘泥于古注,把“浮云”解释为奸佞、谗邪或另有新欢等,而把“白日”说成是贤者、良臣或忠良之士。其实这是喻例,而不是特指生活里固定的人和事,对这些比喻的理解,应从整篇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中来分辨认识它的含义,截断它所隐喻的现实生活。
继承和发展了民歌的回环复沓的手法,极写思妇的离情别绪。在十六句诗中,形象感人地写了女主人公那种多侧面、多层次的相思之情,如写了活人作死别的痛苦,各在天一涯的思念,想象中游子的思乡情感,还写了游子被阻得而不顾反,最后写了思妇宁愿隐藏起自己的痛苦,祝愿游子在外保重身体。在这样一首短诗里,如此多侧面的抒发了思妇的相思情感,给人以强大的艺术魅力,不能不说这是很有功力的。这样的艺术结构、艺术感染力,在很大程度上是运用了那种回环复沓的写法。
诗的作者,为了使抒情诗有深沉、细致、委婉感人的效果,往往采用意义相近的词语或语句,反复选用,迭相出现。如“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等,都是取意相近,加深表现热切的思念之情的词句。
语言朴实无华,如同脱口而出,没有任何人为的雕琢,明白清显中情感非常内含。“深衷浅貌,短语情长”,“思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佚名
赏析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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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诗中引用《诗经》、《楚辞》,可见作者是文人。“生别离”和“阻且长”是用成辞;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从之”不得的意思。借着引用的成辞的上下文,补充未申明的含意;读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从联想领会得这种含意。这样,诗句就增厚了力量。这所谓词短意长;以技巧而论,是很经济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思君令人老”脱胎于“维忧用老”,而稍加变化;知道《诗经》的句子的读者,就知道本诗这一句是暗示着相思的烦忧了。“冉冉孤生竹”一首里,也有这一语,歌谣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还不脱歌谣的风格,无怪其然。“相去”两句也是套用古乐府歌的句子,只换了几个词。“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里的“日以”,和“日趋”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离家”变为“相去”,是因为诗中主人身份不同,下文再论。
“代马”、“飞鸟”两句,大概是汉代流行的歌谣;《韩诗外传》和《盐铁论》都引到这两个比喻,可见。到了《吴越春秋》,才改为散文,下句的题材并略略变化。这种题材的变化,一面是环境的影响,一面是文体的影响。越地滨海,所以变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马著,所以不变上句。东汉文体,受辞赋的影响,不但趋向骈偶,并且趋向工切。“海日”对“北风”,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诗引用这一套比喻,因为韵的关系,又变用“南枝”对“北风”,却更见工切了。至于“代马”变为“胡马”,也许只是作诗人的趣味;歌谣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马”两句的意旨,却还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类相亲”三项。这些得等弄清诗中主人的身份再来说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个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证,说是“以喻邪佞之毁忠良”,大致是不错的。有些人因此以为本诗是逐臣之辞;诗中主人是在远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这样,全诗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话了。全诗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气;但他们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从屈原的《离骚》创始,后人这个信念,显然是以《离骚》为依据。不过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缘;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诗从乐府演化而出,乐府里可并没有这种思想。乐府里的羁旅之作,大概只说思乡,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两首,可以说是典型。这些都是实际的。“涉江采芙蓉”一首,虽受了《楚辞》的影响,但也还是实际的思念“同心”人,和《离骚》不一样。在乐府里,像本诗这种的口气,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诗主概是个“思妇”,如张玉谷《古诗赏析》所说;“游子”与次首“荡子行不归”的荡子同意。所谓诗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诗人;作诗人是尽可以虚拟各种人的口气,代他们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这个比喻,究竟该怎样解释呢?朱筠说:“‘不顾返’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却托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归,定有馋人间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诗十九首说》)张玉谷也说:“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顾返,点出负心,略露怨意。”两家说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馋人;馋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两句而论,就全诗而论,这解释也可通。但是一个比喻往往有许多可能的意旨,特别是在诗里。我们解释比喻,不但要顾到当句当篇的文义和背景,还要顾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着它的确切的意旨。见仁见智的说法,到底是不足为训的。“浮云蔽白日”这个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证,都只是“谗邪害公正”一个意思。本诗与所引三证时代相去不远,该还用这个意思。不过也有两种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许在乡里被“谗邪”所“害”,远走高飞,不想回家。二也许是乡里中“谗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专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说那游子是“忠良”或“贤臣”;因为乐府里这类诗的主人,大概都是乡里的凡民,没有朝廷的达官的缘故。
明白了本诗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头吟味“胡马”、“越鸟”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游子不忘故乡。“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漂泊。“同类相亲”是希望他亲爱家乡的亲戚故旧乃至思妇自己。在游子虽不想回乡,在思妇却还望他回乡。引用这一套彼此熟的比喻,是说物尚有时,何况于人?是劝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叙,作诗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这里似是断处,实是连处。明白了诗中主人是思妇,也就明白诗中套用古乐府歌“离家”那两句时,为什么要将“离家”变为“相去”了。
“衣带日已缓”是衣带日渐宽松。朱筠说,“与‘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这是就果显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带缓是果,人瘦是因。“岁月忽已晚”和“东城高且长”一首里“岁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际岁月无多的时候。“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两语,解者多误以为全说的诗中主人自己。但其实“强饭”、“加餐”明明是汉代通行的慰勉别人的话语,不当反用来说自己。张玉谷解这两句道,“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最是分明。我们的语言,句子没有主词是常态,有时候很容易弄错;诗里更其如此。“弃捐”就是“见弃捐”,也就是“被弃捐”;施受的语气同一句式,也是我们语言的特别处。这“弃捐”在游子也许是无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妇却总是“弃捐”,并无分别。所以她含恨说:“反正我是被弃了,不必再提罢;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诗有些复沓的句子。如既说“相去万余里”,又说“道路阻且长”,又说“相去日已远”,反复说一个意思;但颇有增变。“衣带日已缓”和“思君令人老”也同一例。这种回环复沓,是歌谣的生命;许多歌谣没有韵,专靠这种组织来建筑它们的体格,表现那强度的情感。只看现在流行的许多歌谣,或短或长,都从回环复沓里见出紧凑和单纯,便可知道。不但歌谣,民间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诗从歌谣演化,回环复沓的组织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辞”,都可看出这种痕迹。《十九首》出于本是歌谣的乐府,复沓是自然的;不过技巧进步,增变来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诗渐渐受了散文的影响,情形却就不一定这样了。
佚名
《行行重行行》 [昭明文选?东汉五言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的走,就这样活生生分开了你我。
重(chóng崇):又。这句是说行而不止。生别离:是“生离死别”的意思。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从此你我之间相距千万里,我在天这头你就在天那头。
相去:相距,相离。涯:方。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路途那样艰险又那样遥远,要见面可知道是什么时候?
阻:艰险。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
胡马:北方所产的马。越鸟:南方所产的鸟。“胡马倚北风,越鸟朝南枝”,是当时习用的比喻,借喻眷恋故乡的意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彼此分离的时间越长越久,衣服越发宽大人越发消瘦。
已:同“以”。远:久。缓:宽松。这句意思是说,人因相思而躯体一天天消瘦。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飘荡游云遮住了太阳,他乡的游子不想回还。
顾返:还返,回家。顾,返也。反,同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只因为想你使我都变老了,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关。
“老”:并非实指年龄,而指消瘦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是说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晚”:指行人未归,岁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暗喻青春易逝。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饥寒。
弃捐:抛弃。
《行行重行行》是《古诗十九首的》的第一首诗。全诗通俗易懂却意境隽永。用思妇第一人称写成。
《行行重行行》可以分为两个段落:
第一段,离别之痛。从首句到“会面安可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的走,就这样活生生分开了你我。这一句带有埋怨的意思。行行重行行,是指“你”思妇之夫(不听劝阻)走个不停,从而两人“生离死别”。不由给我们读者带来一个问题,为什么思妇之夫一定要离开自己的妻子呢?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从此你我之间相距千万里,我在天这头你就在天那头。这句诗句描绘的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距离,更是夫妇两人心理的距离。“万余里”当然是夸张,却更代表了两人情感越来越生分,别离。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路途那样艰险又那样遥远,要见面可知道是什么时候?“阻且长”明面上是道路,暗地里是心灵。“会面安可知?”其实不是疑问句,而是回应了首句“与君生别离。”
第二段,相思之苦。从“胡马依北风”到末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连禽兽都知道眷恋家乡,那么,“你”呢?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彼此分离的时间越长越久,衣服越发宽大人越发消瘦。为什么“衣带日已缓”?因为,想“你”啊!这一句有埋怨,更有相思。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飘荡游云遮住了太阳,他乡的游子不想回还。上一句才是相思,这一句就是失望、哀婉。因为,“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只因为想你使我都变老了,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关。哀婉、埋怨,“我”之衰老,衣带之缓,都是因为“我”思念“你”的缘故。但是“你”却“不顾返”。岁月流逝,“我”因思念而“老”。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饥寒。还有一种解法就是: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我自己多保重吧,等着你回来。无论哪种解法,都代表了“我”思念之深,相思之切。这一句作为诗文结束语,既意犹未尽,又此地无声胜有声。将“我”之委屈、“我”之心酸、更将“我”之相思淋漓尽致地倾泻出来。
有专家赏析,言《行行重行行》是控诉了东汉末年官府奴役百姓之苦。但泊客深读此诗,却不敢这样认为。
泊客以为,这既是一首思妇诗,更是一首弃妇诗。
《行行重行行》抒写了一位女子对遗弃自己,远行在外的丈夫的哀婉思念之情,同时也反映了东汉末年妇女的低下地位。